2008年11月29日 星期六

爺爺


西元2008, 11月30 (農曆11月初三) 爸爸在MSN上留了訊息說這天是爺爺的冥誕. 如果他還在世的話今年有就有90歲大壽. 台灣的家人起了個大早準備追思. 我在遙遠的倫敦已夜深人靜. 窗外吹著冰沁的冷風. 窗內則起了一陣水霧. 我用手擦拭, 卻越加攪糊那些水珠, 蒸氣. 視線越來越模糊.人的記憶也是如此, 越是揮之, 越是揮之不去. 我對爺爺的感情夾雜了一部分很深刻的愧疚. 可能也是我不願常想起的往事. 我以為幼年的記憶早已消散. 但打開心底記憶的瞬間. 我知道我什麼都沒忘.


爺爺在壯年中年時期是個羈傲不拘, 嚴厲批判的知識份子. 他在湖北武漢, 四川重慶成長就學. 隨後應國民政府遷居上海, 最後來到台灣. 遠離家鄉的他心情多少是苦悶的. 我的父執輩也因此受到嚴厲的管教. 不過在我成長的過程裏參與到的是他老年的部份. 他放棄了對大環境的隱恨, 多了溫暖的關愛.

我讀光復國小的時候兒童綁票案層出不窮. 爺爺那個時候每天都來學校接我. 二年級時他總是放學前半個鐘頭就默默出現在我教室門外. 我的同學都會大喊"楊思勤 你爺爺來了!" 那個時候覺得真糗. 為什麼別人的爺爺都不會這樣, 只有我爺爺每天都來等我. 當然到了多年以後, 才了解到爺爺對孫女的愛護和疼惜. 三年級後爺爺改到後門等我. 放學的時候幾千個小毛頭 萬頭鑽動的湧出. 爺爺總是站在同個位子, 校門口的正中間讓我很快可以找到他身穿灰夾克的身影. 一年多來風雨無阻.

爺爺對我百依百順, 會買麥當勞給我吃, 買很貴沒道理的玩具給我玩. 書法課沒有毛筆他會''我他去重慶北路特地買的心愛的毛筆, 握我的小手決定要給我中楷還是小楷. 送我雕龍畫鳳的硯台 (給小學生用也太高級了). 如果我弄丟了他的東西他總不會責備我. 反而是和奶奶, 或爸爸媽媽反應. 爺爺很愛帶我去歷史博物館, 我最愛央求他帶我去看黑漆漆的人類歷史展. 那裡有會動的原始人蠟像, 配上打雷閃電的音效老嚇得我聒聒亂叫. 爺爺則是百看不膩我被嚇壞又想繼續玩的心情. 他總是笑嘻嘻的, 還是那種帶點看好戲的微笑. 非常頑皮.

我們回家的時候會在植物園外面搭公車, 剛好都會遇到很多北一女的學生放學. 爺爺說要認得最聰明優秀的女學生. 只要認他們綠色衣服就對了! 回到家, 奶奶也打完牌回來, 在廚房忙東忙西. 爺爺則會打開三台看看四郎探母之類的京劇. 我和龍龍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故意轉到卡通. 他很想轉回去但最後也是摸摸鼻子陪我們看卡通.

印象裡我對他很得寸進尺! 動不動就會指使爺爺買這個, 拿那個. 不喜歡或不耐煩爺爺的時候就一個人走好快, 把爺爺丟在後頭. 他盡力走著趕上我的畫面現在讓我想起來很是自責. 這也是人生再再上演的遺憾吧. 老年的想趁還來得及的時候參與幼年的人生, 幼年的無法了解老年的在那些追趕我們的蹣跚步伐裡有多少不捨和期盼. 我的長輩有時會感嘆說爺爺不公平, 對孫女輩的比對女兒好太多. 如果不介意東東在這裡逾矩的說, 我想爺爺對孫女的好應是出自於一種補償彌補的心情吧. 到了晚年, 生命平和下來的時候, 也許才會回想到自己沒有做夠的事情. 那麼對我的好和照顧或許滿足能他沒有和女兒相處到的時光. 這麼說來, 他其實是很愛很愛女兒們的!

從小就有人說我和爺爺像. 說長的像(全楊家都長得像吧), 脾氣像(都任性固執, 等下, 大家也都很固執吧? 不只有我們好嗎). 到了後來竟發現我和爺爺都是射手座的! 也是家裡唯二的射手座呢! 都愛好自由, 講就義氣, 非常貪玩. 我和爺爺某一陣子迷上國父紀念館的健康步道. 每天放學我們都去走石頭路. 兩個人把鞋子脫了, 拿在手上, 邊走邊喊痛啊痛啊, 然後哈哈大笑. 有時候我們會為了看某個噴水池, 小狗, 或是新開的電器行繞路回家. 現在我愛隨處旅行, 或是愛幻想的個性一定是爺爺的基因喔! 爺爺對我也超級浪漫的, 會寫字畫送我, 畫扇子給我. 現在應該很難找到這樣的男生了!


爺爺奶奶的相處模式很不同. 爺爺很浪漫, 很有自己的原則, 奶奶則很務實, 很有效率求新求變. 這件事情可以從一段往事看出來. 我們住嘉興街的時候, 爺爺的信老是被郵差退回來. 因為爺爺愛用毛筆寫信, 一下雨什麼都糊了, 郵差扯著嗓門不只一次對爺爺大吼. "楊昭平是哪一位? 不要再用毛筆了好嗎?" 爺爺不甘心的回嘴但鄉音太重郵差也聽不懂. 奶奶最後來了把信拿回來對爺爺說"你不要用毛筆了, 現在沒有人看得懂" (爺爺的字很畢卡索). 郵差開心得走了, 但我覺得爺爺很落寞. 那些是他的心, 他的信, 他的字, 他的感情. 但卻無法傳遞.

那次後, 他還是堅持用毛筆寫信, 當然家裡也少不了被雨水溶花, 紛紛退回的信件.


小學後就沒再握過爺爺的手. 一直到爺爺晚年罹患帕金森, 手常不由自主的顫抖. 一個虛弱的人, 顫抖的力氣卻極大, 我得用力捉住他的雙手才能穩定. 那種心情是非常傷痛的. 因為知道人的力量不能抵抗老去或是死亡. 我想留住什麼, 他的笑容, 背影, 或喚我的聲音都敵不過那股恐怖的顫抖, 他剩下的日子在我的指縫中逝去.


在我14歲的時候他離開我. 他的聲音我幾乎要忘記了. 但我總記得他髮油的味道. 他愛吃的芋頭蛋糕. 他的眼睛. 他看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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